宏大敘事」與「精神內耗」(4)比爛時代，撐下去就是你的

收聽連結：https://is.gd/H79ipD 「大道之爭」，書接上回。習近平新時代提出的「人類命運共同體」這個口號，是怎麼不同於以往的「假、大、空」呢？答案就在，這回有了很多人來主動給它填充各種各樣的內涵。 北京奧運、《大國崛起》這種大事件，只是最顯眼的、露出水面的冰山一角；在水面之下，是現實世界的經濟發展，是幻想世界裡成千上萬、每本都幾百萬字的穿越歷史小說，以及虛實之間各種各樣「指點江山、激揚文字」的鍵政網友與自媒體。 這些要到哪裡去看呢？我就數幾個吧：起點中文網的男性頻道、知乎的政治經濟相關話題，還有今日頭條。如果要看小說，除了起點之外，我個人還有在看一個比較新、比較小的平台，叫「息壤中文網」，那裡收容了一個起點不敢再收的門類叫「援共文」，穿越時空支援共產黨的，讓中共減免損失，發展得更快更好，提前勝利，同時憑藉外掛來玩弄歷史人物，或者給作者喜歡的歷史人物一個更好的命運，這樣一步步超越蘇聯和美國，直到改造整個世界，甚至還連通異世界，把異世界也變成中國形狀的。那些「援共文」寫得並不一定多麼好，有些很幼稚，也有些太過誇張，但重點並不在它故事編得怎麼樣，我喜歡看的是，看那些作者和讀者是怎樣在這種爽文裡宣洩他們對現實的不滿，他們最狂野的想像，還有對各種歷史和人物的觀感評價，或者應該說這些才是本體，故事情節只在其次。 套一句俏皮話來說，這些作品很「毒」，而且「純度」很高。這我就先不特別推薦哪幾部，你隨便找排行榜上前幾名的看一些，就知道那是什麼味道了。再一個重點是，儘管這些小說大多數都會用戲謔的筆調來處理人物和劇情，但有一些情節，或者說「爽點」，是絕大多數作者都會用真誠的肯定、讚賞與敬意來描寫的。哪些爽點呢？就是建設，俗稱「種田」。這不限於「援共文」，大多數歷史、都市，乃至玄幻、奇幻、仙俠小說都會有這種情節，小到一個普通人是怎樣在主人公與中國的影響下，得以用勞動換取合理的回報，日子過得愈來愈好，大到一整片土地、一整個國家是如何走上正軌。 如果有人問我「什麼是『中國模式』」，我會說，這些小說裡，這各種各樣的關於「種田」的想像與推演，就是這千千萬萬小說作者與讀者所認知的「中國模式」。他們的想法當然和官方不盡相同，但多多少少，都可以拿來作「人類命運共同體」的注解，不論是別人往這個方向來解釋，還是他們自己主動靠上去。 所以我說這一回，「人類命運共同體」不再只是一個假大空的口號，就是因為，這回有無數的帶有自己想法的群眾，來主動給這個框架填充血肉，甚至加蓋違章建築，整一堆極端的、荒誕的、幽默的爽文進去。這當然並不能左右官方的態度，但它們就讓如今這個版本的「宏大敘事」具備了前所未有的活力。或者說，我們可以「見大人則藐之」，我們可以藐視中共官媒拋出來的那些綁手綁腳的黨八股，但我們應該重視民間的各種想法，即便它是片面的、粗糙的、荒誕的、瘋狂的──又或者，正因如此，才更有意思。 話再說回現實。2018年，「中美貿易戰」開始到現在，「新冷戰時代」已經成為一個大家不會陌生的詞，而這幾年從俄烏戰爭、巴以衝突到美國內政外交上的各種失靈，我們也可以看到當前世界的秩序正在動搖。回過神來，你或許就會發現，過去二三十年，後現代主義者試圖「取消」的宏大敘事，越來越重要了，而很多國家，很多大國，卻已經喪失了它。 你想，面對著充滿不確定的未來，一個國家，一個文明，是不是應該有一套相應的「宏大敘事」，去提出願景，提出戰略目標，提出理念和論述，去團結內部，並且吸引外人呢？ 照理講，當然是應該的嘛。可是你想想看，當今世上兩百多個國家，有幾個是有這個論述的？我們先不問經不經得起檢驗的問題，因為你要挑剔起來，任何論述都經不起檢驗，人家目標設得太高就是不現實，設得太低就是沒理想；不高不低中規中矩，那就是講廢話。我們就問「有沒有」，就問人家「敢不敢」提出一套宏大敘事。 且先不論缺乏實力的小國，我們就看五大常任理事國。美國，民主黨過去二十多年講各種「進步價值」，現在越來越不能自洽了，講話越來越空洞，越來越顧頭不顧尾，等於是已經沒有辦法再維護、再更新所謂「美國夢」的內涵了；而共和黨川普那一套「美國優先」「讓美國再次偉大」，我們也不好說它是保守主義還是什麼主義，應該說，它就是在呼喚冷戰黃金時代的記憶，想要回去。我們也先別吐槽說什麼回不去了，我想我們總可以承認這多少還算是一種論述，只是它的格局氣度，就從世界領袖、從民主國家的先驅，退回到了孤立主義。 然後，英國，已經沒有了；法國，也沒有了。台上的人就連到處補洞也做不太到，學術文化界呢？還能做到的是批判，吐槽，各種酸，但就不知道有沒有人敢於面對當下的局面，提出一套具有建設性的新論述，而又能得到一定程度的共鳴的。這方面我不太熟，如果有的話，請告知我，讓我去瞭解一下。 自由世界之首的美、英、法，現在就是這麼個狀態。反倒是獨裁專制的俄國，蘇聯解體後衰了三十幾年的俄國，現在打著烏克蘭、頂著西方制裁，逐漸用國族主義與「歲月史書」把宏大敘事重新建構起來了，最近普丁接受美國記者塔克·卡爾森訪問，發揮得游刃有餘，在西方引起頗大震動，這就是個信號。 最後就是我們對岸的中國大陸，現在版本更新到了「人類命運共同體」。目前為止，從官方到民間，都還沒有很強勢、很明確地對外出擊，說你西方不行了，要換我們來領導世界──並沒有對外明說，但在有意無意間輸出的各種文化產品，多多少少都會流露出這樣的心思。 之所以不強勢出擊，首先是因為胡溫時代官方搞的那什麼孔子學院失敗了，大家現在都知道，搞文化輸出，不能由黨國官媒自己上，包袱太重了。你官方搞輸出，別人說一句「propaganda」，都是政治宣傳，就可以把你無效化。所以還得讓民間來。再來，是因為在現今美國各種動盪的局勢下，中國的戰略很明顯就是穩住，不急著現在就跟美國對決，而只要慢慢挖西方勢力的牆腳，同時支持俄國和中東在明面上消耗西方就好。當前大陸網友和那些講國際關係、霸權博弈的自媒體，大部份就是這個看法。 當然，不能強勢出擊，還有一個主要的緣故，就是前些年埋下來的房地產、地方債等等暗雷如今正在一個接一個爆，疫情三年暴露出的體制問題，也讓不少人決定再一次地絕望。這個時候如果官方媒體還要講大話，必遭反噬。然而民間媒體就不妨站在愛國立場上講些大話，說我們正在排雷了，撐過去，撐過去就海闊天空，未來還是我們的。又或者退一步講，現在是比爛的時代，你看現在西方爛成什麼樣子了，還是中國能穩住，啊，「風景這邊獨好」──這是毛澤東的詞。比爛之下，只要我這邊的宏大敘事還能站住一兩隻腳，那也就比人家全部跛腳、斷腳或先天不足的貨色好了。 總而言之，國勢相對強盛，政治相對清明，「宏大敘事」則興，「大道之爭」便佔優勢，反之則衰。我們看大陸網友使用「宏大敘事」這個詞和這類概念的時候，是陰陽怪氣的多一些，還是真心擁護的多一些，就可以看出這興衰的風向。現在的風向是都有，是相當的錯綜複雜，需要我們審慎地觀察和分析。 但不管怎麼說，我們大多數的當代中國大陸同胞，總還是有著「大道」這個觀念的，而且也有不少人願意去講它。反觀香港和台灣，很多人對「宏大敘事」卻還是迴避、抗拒甚至鄙視的態度。這是我們在所謂「思想戰線」或者說「認知作戰」上的一個根本的、戰略級的大問題，下集我會再來試圖深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