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集跟大家聊聊,在《黑神話:悟空》之前,當代中國大陸還有哪些曾經造成文化現象,或者特別值得一提的《西遊記》再創作。
2024年8月20日,《黑神話:悟空》登頂多國遊戲暢銷榜,實現了中國大陸3A遊戲零的突破,而它在美術方面極其傑出地再現了佛教藝術、中國古建築的風采,也使它突破了遊戲的圈子,而得到了藝文界、學術界甚至官方媒體一致的肯定。這是海內外無數華人期盼已久的一天,我們終於在文化工業上有了這樣一款根植於傳統,而能與歐美日一流作品比肩,甚至有所超越的大作。這一天,我們等很久了。
除了經濟上的成功和「文化輸出」這等民族主義快樂丸,對遊戲人來說,它更加意義深遠的價值是,從今以後,在文化的位格上,電子遊戲總算是真能實實在在地和建築、電影等高居殿堂的綜合藝術形式等量齊觀了。
現在網上鋪天蓋地,已經有無數從各個方面來解讀《黑神話:悟空》的影片和文章,我就先不跟大家擠。本節目介紹當代中國的流行語和文化事件,我就來介紹幾部我看過的、出在《黑神話:悟空》的現象級的《西遊記》再創作。1986年那部人稱「86版西遊」的《西遊記》電視劇我就先不談了,雖然那對許多現代觀眾來說是一切的原點,但你隨便找都能找到很多相關討論,所以我就從網路時代的二創開始講起。
第一部是2000年的小說《悟空傳》,作者筆名「今何在」,最初是在新浪網「金庸客棧」上連載的,一共15萬字。它的主題是「反抗」和「愛情」,簡單講,就是借《西遊》的角色和背景來寫一串非典型的愛情與戰鬥,來表現現代人對「自由」的嚮往與迷茫;迷茫就需要哲學和智慧,但有了這些也不代表就能解決煩惱。說到煩惱,這就又繞回原著了,於是解讀空間就可以很大,反映各種「少年時渴望戰天鬥地,到頭來發現連自己都戰勝不了」的「後青春期」心境。
這本《悟空傳》裡的悟空一段台詞,頗為流行,或許你也聽過,如下:
我要這天,再遮不住我眼,要這地,再埋不了我心,要這眾生,都明白我意,要那諸佛,都煙消雲散!
這種反權威的青春期(中二)態度,非常明顯了,當然比起原著,這裡的執念稍微重了一點,而如來佛在這書裡也是被寫成了最大的反派,滿天神佛都是自私自利的反派。那愛情方面又怎麼說呢?這就要先提一下《大話西遊》。
1995年香港劉鎮偉導演、周星馳主演那兩部《大話西遊》(香港原名叫《西遊記第壹佰零壹回之月光寶盒》、《西遊記大結局之仙履奇緣》,台灣叫《齊天大聖東遊記》與《齊天大聖西遊記),《大話西遊》當年在兩岸三地都不怎麼賣座,但在有網路以後,它在大陸地區的大學生之間,口碑卻愈來愈高,很多裝了滿腦子後現代文學理論、藝術理論,又對世界和愛情充滿嚮往和焦慮的同學,給《大話西遊》這部改編幅度很大的電影,生出了各種可能連原作者都沒想到的解讀;劇中周星馳對紫霞仙子講的那些情話「曾經有一份真誠的愛情放在我面前……」也一再被複讀。《悟空傳》明顯受到了它的影響,書裡也寫了紫霞仙子,此外還寫了更多背景複雜、性格複雜的角色,來給唐僧師徒配上更多被各種道理和使命所破壞的因緣、情緣、孽緣。可以說,它就是在《大話西遊》的基礎上再進一步,而純度更高。
《悟空傳》15萬字裡面大部份都是對話,敘事也很碎片化,你得熟悉《西遊記》原作,最好還要看過《大話西遊》才看得進去,我當年讀的時候也有些吃力,覺得怎麼這樣的也能紅?或許,讀者是被它的靈氣勾動了他們共有的情懷。那幾年網路文學還沒有商業化,能上網的讀者還滿多是有什麼就看什麼,於是很多寫得比較隨性的、前衛的──大陸通常管「前衛」叫「先鋒」──乃至有點艱澀的小說,也能得到相當的流傳。及至商業網文發達以後,這種比較靈性的作品,雖然你要找也還是有不少,但流行的可能就大大降低了。
今天你如果和大陸80後、90後的網友交流,你能談幾句《悟空傳》的話,人家可能馬上就會對你改觀,覺得你是個懂的。2017 年《悟空傳》也有改編電影,台灣的彭于宴也參演了,剛剛我唸的那幾句台詞,他們也用到了片尾曲之中,可惜那曲調有點弱,不夠癲,不夠狂,沒能發揮它本應能有的那種「超中二」的精神氣勢。
在「顛覆」與「解構」上,《悟空傳》就是中國大陸網路文學史上最具歷史地位的一部《西遊》二創,沒有之一。它不只是反權威,而且是要把整個結構都推翻掉,這看起來像是繼承了原著「大鬧天宮」的精神以及共產黨的革命思想,但又有細微的差別。
原著孫大聖造反,既不是為了眾生,也不是為了自己,他不太講什麼崇高的理由,他就是發揚一股天真、通透的氣性,像小孩一樣,所以小朋友都會很愛看。這是很高的道家思想的境界,而通常十幾二十歲人,雜念最多的年紀,是很難回到或達到這個境界的。共產革命,又是為了建設一種新的集體秩序、地上天國,這對那一輩在「告別革命」時期成長起來的青年來說也是倒胃口的。但你既不能這樣,也不想那樣,那你想要的自由,又能是怎樣呢?你能將它講出來,然後推演到底嗎?
所以《悟空傳》寫到最後,也不免流露出了那一兩代人共有的虛無、困惑與迷茫:一群人為他們各自在乎的事情,反抗世間的規則,在糾結中極力奮鬥,然後一一敗北;但如果就此放棄或否定反抗的話,我們心中那一點「真我」就不存在了,《西遊記》最重要的精神也就沒有了。它可以看作是新世紀青年,與這厚重又飄忽的傳統之間,有反叛、也有繼承的一場對話與叩問,雖然青澀,但也真切。
不少人認為,如今《黑神話:悟空》的劇情設定,和《悟空傳》也有相似之處,為什麼呢?因為《黑神話:悟空》的主創團隊差不多就是《悟空傳》作者同一輩的人,有類似的成長經驗,自然會有所共鳴。
當然,並不是所有人都會喜歡把《西遊》弄成愛情故事或青少年的成長小說,《黑神話》也不會只參考《悟空傳》。還有一條更為持久的、更合成年人胃口的演繹路線,是什麼呢?各位,你但凡碰到這種問題,只要秒回「政治」或者「權力」,那就八九不離十了。下一集,我們就繼續談走政治路線的《西遊》二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