抽象、抽象化與「抽象話」

收聽連結：https://is.gd/flBp8C 本集我們講一個很難講的詞：抽象。這個詞，在近幾年的中國大陸，很是長出了一些新意；雖然看上去和原先的意思也差不多，但內涵卻大相逕庭。 　　怎麼說呢？打個簡單的比方：大家知道畢卡索的抽象畫吧？然後，本節目的開場白「光怪陸離漲新知」，用了「光怪陸離」這個成語。現在你想想看，我們可不可以用「光怪陸離」來形容那些抽象藝術呢？那些把現實世界的景象拆散再重組，搞得四分五裂、歪七扭八，像是嗑了藥以後產生的幻覺，這樣來表現現代世界和現代人各種病態的藝術作品。而近年「抽象」這個詞在神州大地產生的新意，也就是「光怪陸離」，用「抽象」來形容各種難以名狀的怪現狀。例如說：「這件事太抽象了」，過去大家是不會這麼講的。那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？ 　　事情就要從2015年說起了。 　　2015年，由於智慧型手機和4G網路在中國大陸的普及，直播行業開始火爆了。其中，最早成氣候的一大宗，是遊戲直播。然後在「鬥魚TV」這個最早崛起的遊戲直播平台上，有一個創造了風潮的主播，他叫李贛。 　　李贛，四川人，1990年生，是個胖子。他2013年就開始做直播，做了一段時間還沒火，他就決定來點重口味，便趁著這行業發展早期，監管還不嚴的空檔，開始經常在直播間裡講政治、色情之類的敏感話題，或是故意引戰，說這款遊戲好、那款遊戲爛之類的，跟觀眾吵架、互罵，還有出一些怪招來吸引關注，如直播睡覺，或者帶觀眾去騷擾女主播的直播間，刷一堆「200一晚」「主播請把你襯衫第一個扣子縫上」之類的彈幕，這叫「查房」。這聽起來很糟糕吧？而實際上，當時很多女直播主都是賣肉打擦邊球，所以效果也就更糟糕、更歡樂。憑著這樣的風格，他成功吸引到了許多素質堪憂的粉絲，當時叫做「嗨粉」或「狗粉絲」，用現在的話來講就是「混沌樂子人」。這些人，與其說他們喜歡李贛，不如說他們喜歡罵李贛，喜歡有這樣一個活寶（四川話叫「寶器」）讓大家有得鬧。有時候李贛帶他們鬧事，有時候又是他們鬧李贛，或者在李贛直播睡覺的時候自己鬧起來。有人評價說，李贛直播睡覺是一大創舉，創舉就在於讓觀眾也成為直播間的主人。用互聯網黑話來講，就是李贛在不經意間，就成功把自己做成了一個平台。 　　李贛在直播圈裡混出了名號以後，有了一個想法：多找幾個人進來輪班，實現24小時直播。這個李贛，說幹就幹，於2015年9月創立了「抽象工作室」，我不知道他是為什麼起的這個名字，有時候世事就是充滿偶然吧。李贛找了幾個人進來，其中一個是他的小學同學，也是一個胖子，叫孫笑川。孫笑川這個人呢，以前和李贛差不多，在學校裡成績不怎麼樣，出社會後工作也不怎麼樣，如今認定了直播是個機會，就來做了。於是這會兒，孫笑川展現了他獨特的天賦，就是長得很好笑，而且脾氣不太好，遊戲也打得不太好，時不時就會被激怒，然後罵人，甚至罵觀眾，然後觀眾也就喜歡逗他，看那樣子特別搞笑。還有，每當新聞報導說哪裡出了什麼壞事，這群「狗粉絲」都在各平台起鬨說是「孫笑川幹的」，然後總有人好奇說「誰是孫笑川啊？」去查一下，然後可能覺得哇操這太樂了，網上居然還有這種可以肆無忌憚發洩怨氣或者瞎胡鬧的好地方，而且每次都可以一大堆人鬧很大；主播與觀眾也不是明星與粉絲的關係，而是一種相互辱罵、相互宣洩的某種難以名狀、又很有草根趣味的共生狀態。有些人也好這一口，就被吸進去，就淪陷了。就這樣，他們漸漸把這種被稱為「抽象文化」的鬼東西像病毒一樣傳了開來，孫笑川也就這樣出名了，還買了房子，讓他母親退休了。這種奇妙的溫馨的部份我這裡就先不多講了。 　　「抽象文化」的一個重要部份，是「抽象話」。這個話是說話的話，不是繪畫的畫。 　　直播間觀眾怎麼跟直播主互動呢？除了打賞，主要還是打字。打字如果罵髒話，容易被系統屏蔽掉，那就改打諧音字或表情符號，例如孫笑川有一次在直播時崩潰，失控大罵，其中有一句「你媽死了」，很多狗粉絲就把它學了起來，到處去刷，而或許用一匹馬的符號代替「媽」，用一沱大便代替「死」。我們知道，故意寫錯別字，會有一種招搖、挑釁的意味，而這樣用一堆表情符號，或許還加空格或其他符號，看起來就更欠揍。這種打字的方式，其實早就有了，但是並沒有一個足夠簡潔的名稱，直到這會，在「抽象文化」的傳播和傳染之下，這種用表情符號刷爛梗的打字方式也被稱為「抽象話」，隨即深入人心、流毒四溢。除了用符號和別字，他們也會用反義詞，例如現在你看大陸網友說人「睿智」，其實是「弱智」的意思，罵人弱智、智障會被屏蔽嘛，那就讚美你「睿智」。這是從哪裡開始的呢？就是從「抽象工作室」的狗粉絲開始的。 　　那麼「抽象」這個詞變出了什麼難以名狀的新意呢？這就要看那些「狗粉絲」鬧出了什麼混亂邪惡的怪事。 　　2017年6月18日，李贛在直播時接到一通電話，他開了免提，就是擴音，結果這通電話，好死不死，是法輪功的傳教電話。李贛當時不慌不忙地掛了電話，再打電話報警，報完警又大義凜然地跟觀眾宣導一陣愛國反邪教理念，轉手又打開某公益組織網站，給山區學生捐款捐了一千元，當下引得一陣喝采。然而之後怎麼樣呢？這些嗨粉，馬上就惡搞了一下，先是跟鬥魚平台管理員說這個直播間出現了違規內容，還向共青團中央舉報說李贛在直播平台公然散佈邪教言論。你說，這只是惡作劇嗎？可是不明就裡的人看了或許還信以為真，短短幾個小時內，李贛就從一個正能量主播，被傳成了一個大惡人，然後他的直播間就被封禁了。 　　這種損人不利己又搞到大家都沒得玩的惡作劇，該怎麼形容呢？能怎麼理解呢？很難理解，然而這就叫「抽象」。這還沒完。李贛這一被封，工作室收入自然銳減，他們設法轉戰其他平台，但首先收入大不如前，再來，嗨粉還繼續以舉報、迫害他們為樂，例如故意多次輸錯孫笑川的支付寶密碼，害他帳號被封；又有一次是傳了一首歌曲請孫笑川播，然而歌詞裡面藏頭藏了法輪功宣傳詞，孫笑川沒看出來，播了出來，然後再一舉報，孫笑川直播間也被永久關閉了。這又是狗粉絲的一場不知有何意義的大勝利。 　　除此之外，抽象工作室之前也就風波不斷，人員來來去去，李贛和孫笑川後來也鬧掰了。關於這兩個人的事情，大家有興趣可以自己上網去查，我推薦一篇2018年我在觸樂網的同事胡正達老師寫的〈新津青年孫笑川〉。總之，抽象工作室死了，要問是誰害的，成員和觀眾都不無辜，都有一份。然而，所謂的「抽象文化」與「抽象話」活了下來，以這些莫名其妙的、完全可以說是「混沌樂子人」的事蹟，將「抽象」這個詞注入了新的內涵。 　　聽完上面的故事，現在，你再聽到「這件事太抽象了」這種話，你大概就能理解，就是讓人感覺莫名其妙、異想天開，又或者是損人不利己、大家都沒好處的意思。但在此之外，就我的感覺，它還流露著某種深沉而普遍的社會心理，就是「被壓迫者的遷怒」。 　　李贛和孫笑川給人的感覺，都是草根階層的小鎮青年，在這網路時代也算見了些世面，但那些光鮮亮麗的機會似乎都輪不到他們，直到有了這個直播。那幾年台灣也在流行「魯蛇」這個詞，就是英文的loser；抽象工作室吸引來的，可以說就是一群群loser，或者喜歡看loser發癲的樂子人。大家生活中多少都有壓力，而loser除了生活壓力，更有著社會壓力，也就是混不出頭、鬱鬱不得志、自我意識難以伸張的問題。毛澤東說得好：「哪裡有壓迫，哪裡就有反抗」，然而很少人能夠直接面向壓迫者來反抗，那通常太難了，成本太高，甚至有生命危險。大多數人能做到的，比較簡單的反抗，是發洩，是向更弱者遷怒，或者紮稻草人。抽象工作室就是這樣，很不幸、也很活該地成為了一個互相遷怒、到處亂射的平台；後來的「抽象文化」與「抽象」這個詞的新意，也就蘊含著這樣的意味。沒有人規定，但大家自然而然就這麼用了。有心人可以由此發現這「抽象文化」在中國大陸的社會心理基礎是如何廣大。 　　逐漸的，「抽象」這個詞的新意，也開始感染了許多傳統名詞，形成了嶄新的組合，展現了驚人的描述力。其中一個讓我最為驚豔的，是知乎上一位可能是公務員的網友，回答什麼是體制內最令人無奈的問題時，他回答說：「抽象行政」。 　　「抽象行政」原本是一個有嚴謹定義的法律名詞，其定義大概是「國家行政機關針對不特定的人或不特定的事，制定具有普遍約束力的行為規則」；相對的，「具體行政」是針對特定的人、事，「抽象行政」是針對某一類人、某一類事。這聽起來不太直觀，對吧？然後現在「抽象」的新意來了，「抽象行政」的內涵就變成了各種官僚主義的集合。 　　例如：上級領導只想要結果，不想擔責任，就拋出一個模模糊糊的要求，要你下級去猜他的意圖，去迎合。這是基層所要面對的「抽象行政」。又如：一件事情，一個行業，是能做還是不能做呢？沒有明確規定，偶爾上面一紙紅頭文件下來，也不說禁止，只用「進一步規範」之類很模糊的說法，但大家看到這個風向，人和資本就都嚇跑了。2021年教培行業，也就是補教業，就是這樣被打掉的。上面達成了打壓這個行業的意圖，但不用承擔責任，你想申訴都沒得申訴，更別說打官司了。這是民間所要面對的「抽象行政」。那上級為什麼會這樣呢？自然是因為更上級提了要求，給了壓力。很多事情走正規程序還說不通，而且太慢，但現在就有政治需要，那怎麼辦？就這麼辦。 　　所以在這裡，「抽象行政」在不失其本義的情況下，又結合了「抽象」的新意，變成了：「表面上我不是針對你，實際上你應該知道我就是針對你」。這就回歸了近年屢見提及的一句古文：「刑不可知，則威不可測」。這個刑法的「刑」字，在古代和形狀的「形」字是相通的；這句古文是出自唐代孔穎達所作的《春秋左傳正義》，孔穎達其實是反對這種搞法的，他說的是「刑不可知，威不可測，則民畏上也。」孔穎達贊同的是明文立法，讓人民知道上面不會超越法規來搞我，讓公權力歸於法治，民眾才不會畏懼朝廷。然而現在大家引用通常都只引前兩句，因為覺得那是現實。 　　像這樣，一個發自草根階層的網路流行語，卻逐漸「污染」了人們對一個法律名詞的理解，要命的是，這污染後的理解，還更加真實了。你說，這是不是很抽象呢？ 　　神州大地關鍵詞，光怪陸離漲新知。再補充說明一下：「光怪陸離」原本的意思，也是幻象和幻想：「光怪」出自《三國志》的《吳書》，它記載孫堅家族的祖墳時常飄著五色雲彩，形成怪異的光景，很多鄉親父老看了都說這孫家要發，後來果然出了孫堅這個英雄人物。「陸離」則出自屈原的〈離騷〉，他政治失意，理想破滅，就幻想騎著鳳鳥乘風飛升，遨遊天際，一路上各種仙鳥、仙人、神獸都來陪他，弄得七彩斑斕，好生熱鬧。詞曰：「紛總總其離合兮，斑陸離其上下」，這就叫「陸離」。所以「光怪」和「陸離」原本寫的其實是美好、奇幻的嚮往，但大多數人用這成語的時候，都是望文生義，想說是怪異、離奇的意思；然而，這種理解，卻正好就指向了那些幻想底下的，苦悶而荒謬的現實，也就正好對了，比它在原典裡的字面意義更對。這也是一件相當令人感慨的巧合。 　　我十幾年前在《南方周末》副刊上看過導演姜文說：「拉丁美洲有魔幻寫實，中國是現實魔幻，我們的現實很魔幻。」那麼，姜文如果也有在網上看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，現在的他，會不會覺得如今這個「抽象」比之前的「魔幻」更貼切了呢？謝謝大家，我們下集再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