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陽當空照，我去炸學校：兒歌裡的「武德」

收聽連結：https://is.gd/MZq7X6 本集跟大家分享一首兒歌，然後先談談「炸藥包」這個東西在中國大陸有怎樣的歷史文化意義，再來談談「現在的小孩都在聽些什麼歌」的問題。 這首兒歌，是一首改歌，改編歌，小朋友自己改出來的歌。下面我就來唸一下歌詞： 太陽當空照　花兒對我笑 小鳥說　早早早　你為什麼背著炸藥包 我去炸學校　校長不知道 一拉線　我就跑　轟的一聲學校不見了 各位小朋友、大朋友，好不好玩？下面我再來唸一下原版歌詞，大家比較一下： 太陽當空照　花兒對我笑 小鳥說　早早早　你為什麼背上小書包 我要上學校　天天不遲到 愛學習　愛勞動　長大要為人民立功勞 各位同學、各位同志，這是不是很無聊？這原版歌詞，就是典型的，大人把想要小孩講的話塞到你嘴裡的那種兒歌；改編版，才是自發的，小朋友自己創作，自己愛聽、愛唱的兒歌。 這首兒歌，在中國大陸，應該可以說是人盡皆知，因為小學會教，大概一二年級就會教。它原版標題叫〈上學歌〉，查資料可以查到，是1952年北京市音樂教研組集體創作的幼教歌曲，所以你看，歌詞前半段還不錯，後半段教條味就滿出來了。而改編版呢，因為是小朋友自己改的，而且也非一人一時一地之作，所以沒有公認的標題，你叫它〈炸藥包〉或〈我去炸學校〉什麼的都可以。而這之中，最為耐人尋味的關鍵詞，就是「炸藥包」。 談到這首歌的時候，有人很驚訝：這首〈上學歌〉有很多改編版本，可是不同年代、不同地區的小朋友改出來的各個版本，內容卻驚人地一致，幾乎都是炸學校，幾乎都有炸藥包，這是為什麼？ 答案當然也很簡單：好玩嘛，過癮嘛。也有一些版本寫了第三段歌詞說「從此以後不用上學了」，說得很明白了。然而，我身為台灣人，我小時候沒有聽過這首歌，是去大陸以後才接觸到，我感興趣的，是另外一個問題，就是，為什麼幾乎都把「小書包」改成「炸藥包」？ 這應該也很簡單：小孩子學到的詞彙還不多嘛，「炸藥包」不用改那個「包」字，不會出韻，而且最有反差趣味，所以大家第一時間想到它，或者交流之下覺得這樣改最好玩，都很合理。但這裡我們又可以換個問題了：他們是怎麼學到「炸藥包」這個詞的？ 我小時候沒有聽過「炸藥包」。我小時候聽過的兒歌歌詞有「機關槍　噠噠噠　原子彈　崩崩崩」，沒有炸藥包。我是到上了大學，讀歷史系，開始在書上和網上讀一些大陸地區的近現代史論著和小說，才知道這種東西。 「炸藥包」是什麼呢？顧名思義很簡單，把炸藥包起來；實際上也很簡單，你用布袋包一包炸藥，用繩子綑好，裝上引線，就是土製炸藥包；像TNT、C4那種正規量產的，也是炸藥包。但圍繞著炸藥包所產生的各種故事和情懷，就不簡單了。 話說中共早年打的是窮人仗，打遊擊戰、抗戰、內戰，再到韓戰，都很難保障武器和彈藥的供應，尤其缺乏坦克、大炮這樣的重火力。而土製炸藥包，就是在當時環境限制下最容易生產的重火力。於是隨著各種戰役打下來，也就產生了很多相應的技術與故事。例如內戰期間，共軍發明了「飛雷炮」，或者叫「沒良心炮」，就是把汽油桶之類的筒狀物改造成炮管，把炸藥包拋射出去，沒有什麼準頭可言，也只能用一次，但如果在近距離放，威力也不遜於正規的火炮。更厲害的，就是到韓戰，對上裝備優勢的美軍的時候，也有抱著炸藥包與美軍同歸於盡的事例。 這樣的英雄故事，後來反覆被寫成文章、畫成小人書、拍成電影電視劇和紀錄片。所以，小孩在上學之前就學到「炸藥包」這個詞，是很有可能的；最晚，上小學以後也學到了。而這有什麼影響呢？我的感覺，這些革命戰爭故事，給一代代大陸同胞培養出了一種對「土製武器」的情懷。 網上有一類文章，談落後地區、反抗勢力怎麼用土方法、土武器兌掉人家高成本尖端裝備的，你可以在文章和評論區中明顯感覺到一種「津津樂道」的情緒，最近的例子，就是哈瑪斯一次射它五千發火箭彈，飽和式攻擊，突破了以色列的鐵穹防禦系統；有人問這五千枚火箭怎麼來的？有人發圖，火箭彈上面印著「萊陽鋼鐵廠」幾個中文字，再一張圖，該廠去年6月對伊朗的出口量暴增。再早一些，敘利亞內戰的時候，中國賣了很多廢舊煤氣罐過去，讓他們改裝成煤氣罐大炮，可謂當年「沒良心炮」的升級版；還有，無人機，現在中國無人機產量世界第一，性價比遙遙領先，就算只賣民用的，人家買過去改裝一下就變成遙控炸彈，賣中東，賣烏克蘭，也賣俄羅斯，賣到今年9月剛剛被官方管制出口了。這種爽文，第一個爽點是以小搏大；第二個爽點是我們東西又賣出去了，而且變相消耗美帝；再一個爽點就是給「土製武器」的情懷達到了新的高潮。只要有這情懷，即便那武器不是中國賣的，也可以高潮，最顯著的例子，就是去年7月，日本退伍軍人山上徹也使用自製槍械，槍殺了前首相安倍晉三，大陸網友對此也是推崇備至。 言歸正傳。小朋友因為從故事裡學到了「炸藥包」這個詞，所以改出了「你為什麼背著炸藥包」這首歌，代代相傳，也可是高年級傳給低年級，有網友就分享了：兒子今年7歲剛上一年級，回家就唱這首歌給爸爸聽，爸爸驚訝極了，歌詞和爸爸30年前學到的一字不差，而這首歌是沒有正式出版，沒有一個公認的標準版的，就靠它本身的生命力流傳下來。這又意謂著什麼呢？ 首先是它真的很好玩，可以說是第一流的兒歌了。再來，我的感想是：小孩子有了唱著這首改編歌，和同學一起歡笑的經驗，他對「炸藥包」之類「土製武器」的情懷，也就更加切身地培養了起來，畢竟打仗還是離生活比較遠、比較不好想像的事，但「炸學校」就非常誘人。當然，這頂多就講一講而已，一般人不可能真去搞炸藥包來炸學校，然而炸藥包之類的東西，對你來說就變得更可愛了。等到長大一點，再多學了一些近現代戰爭史，又看到中東現在還在進行的這些戰爭，這時他就很容易慶幸自己現有的生活，然後一方面對哈瑪斯之類的弱勢一方加以同情，一方面也更擁護中國共產黨了。 這樣的效果，豈不是遠遠超出了原版歌詞的那什麼「愛學習　愛勞動」嗎？當然，那些小朋友原來改詞的時候，肯定只是好玩而已，不可能想到那麼多，但從結果來看，這就維繫並且加強了民間的反叛精神和尚武精神。 最近二三十年，大陸的教科書和電視節目都在有意識地去除暴力，以保護未成年人的名義，正式或非正式地規定電視劇、動畫、遊戲裡面不能見血之類的，民間輿論最多人反對的就是這個。自由派反對，粉紅更反對，說這樣是在閹割年輕人的血性，是外國敵對勢力的陰謀，等等。當然這頂帽子是不是真能扣得上去我是不知道，但我們要知道的是，大陸民間一直都有很多人是崇尚武德，肯定暴力革命的，不會那麼寄望於所謂的「文明」。 2018年春節有一部拍現代特種作戰的電影《紅海行動》，這部片就在軍方的強力要求之下，沒有剪掉各種血肉橫飛的畫面，而大陸電影沒有分級制嘛，很多家長帶著小孩來看，就嚇到了。是家長嚇到，小孩不一定嚇到。軍方的說法是應該讓大家認識戰爭的殘酷，民間輿論大喜，大為贊同，說：就該這樣。我們小時候在電視上看的是什麼？動畫是《北斗神拳》、《七龍珠》，電視劇是《加里森敢死隊》，那個年代最優秀的動作片戰爭片，很多電視台都沒有剪片打碼，就這樣稀里糊塗地播出來，我們好開心，好過癮。現在都不給小孩看這些了，然後青少年憂鬱症就愈來愈多。 當然這之中的因果關係應該沒有那麼簡單，但重點是，民間始終保持著一股原始的、樸素的對於武力、暴力的喜好，這可以和城市化、中產化、階級固化之下，愈來愈想片面叫小孩聽話，愈來愈過度控制、過度保護的這樣一種教育文化趨勢，形成抗衡。而且這種抗衡，並不是以反黨反政府的面目，而恰恰是以愛國愛黨的面目而發。而〈我去炸學校〉這首兒歌，就是這股抗衡力量的一部份，值得所有想要瞭解當代中國的朋友列入參考，雖然之前好像並沒有人把它拿到檯面上來予以重視，但我認為它是相當值得重視，我可以押上我中國近現代史碩士，還有流行歌詞研究的博士學位來說這話。 那我這次又是為什麼想要談它呢？是因為不久之前，我看到台灣流行樂壇有朋友在焦慮，說現在台灣小朋友都在聽些什麼歌？調查了一下，都在聽些什麼抖音神曲，那我們的歌哪裡去了？然後談到台灣流行音樂的問題，也有很多業內同仁又分享了許多真知灼見，但也沒什麼好辦法。 我於是就提了個思路，就是辦比賽，請大家寫歌給小朋友聽，然後真的請6-12歲的小朋友做評審。 大家年輕時應該都明白一個道理：不該問「我認為小孩子應該聽什麼」，而該問「小孩子真喜歡聽的是什麼」。大人應該多給小孩聽各種各樣的音樂，拓寬耳界；孩子有興趣了再跟他細說精要，培養品味。但往往到你三四十歲了，你也又滑到「我認為小孩子應該聽什麼」的老套去，即便不說「應該聽什麼」，至少不該被那些什麼抖音神曲洗腦。但這其實也是「文以載道」的思路，只是把那個「道」從Ａ變成Ｂ而已。 我這幾年也聽過不少職業音樂人寫的兒歌，如客家創作歌手陳泳淘、謝宇威、林生祥、羅思容都有帶著文化傳承的使命感，寫了不少客語兒歌，做得都很用心。但老實說，如果我還是小孩，我不會想學這些歌，因為不好玩。它們就還是「溫柔敦厚，詩之教也」那種風格，一點暴力、一點惡搞都沒有，太無趣了。 我是覺得，小朋友頭腦裡還沒安裝我們那些雜七雜八的主義，還沒有成人世界那麼多煩惱，對很多情感也還不太能共鳴，那會喜歡什麼歌，標準很簡單，就是好聽、好玩。那怎樣才好玩呢？我們不能說「我覺得小朋友應該會覺得這個好玩」，而應該去問、去看他們自己覺得什麼好玩，觀察有哪些作品可以歷經時間的考驗。所以我就想跟大家介紹這首〈我去炸學校〉。 還有就是，我之前談賓周婆的時候就說，小朋友可以在抖音上和大人一樣發語音留言，同台競技，講得好的會被點很多讚，這對小孩子來說是多大的成就感？我由此斷定抖音的霸權更穩了。那我們的音樂平台，有沒有做什麼事來爭取小朋友的認同與喜愛呢？大家是不是可以在這條思路多研究一下，試著玩一玩呢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