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日本生可樂」與「賓周婆」的粵韻風華

收聽連結：https://is.gd/pOJa2P 本集我們來講個搞笑的，我最近被它笑瘋了，但是笑完以後，我又察覺一個非常嚴竣的事實，就是，在可見的未來，沒有什麼能夠動搖抖音之類影音平台的霸權了。　　事情是這樣的：　　抖音上有一個帶貨的廣東人叫「夏老實」，看上去是個三四十歲的女性，留個短髮，身材微胖。從外貌上說，這樣的人要帶貨是不太吃香的，所以她就出奇制勝，故意編一些很雷的台詞。今年七月，她就來賣了一款「日本進口生可樂」。　　什麼是「生可樂」？是百事可樂出的日本限定款，因為泡沫比較豐富，像生啤酒那樣，所以起名叫生可樂。那現在我考一考大家：你是個小咖，你要做廣告賣這款生可樂，那你廣告詞要怎麼寫，才最容易讓大家關注到你？　　夏老實的答案，就是把能踩的雷區都踩一遍。她說：「人家的配方和我們確實不一樣」，這是民族主義的雷區，而且這吹的是日本；又說：「如果你買不起的話，其實都是你賺少了」，這是經濟歧視的雷區。果然，她這條廣告炸了。　　今年七八月，中國大陸能見度最高的日本新聞是什麼？就是日本要把福島核廢水排到海裡了。於是在這條日本生可樂廣告下面，有人就用廣東話留言評論說：「這輻射水，喝了會不會生孩子沒屁眼？」「日本進口生可樂，喝了即時沒賓周」，什麼是「賓周」？廣東話「賓周」就是「小雞雞」的意思。一有人提起這個，後面大家就跟著嗨起來了：「哇！主播你的生可樂好犀利啊，飲完一罐生可樂，我那條賓周會說話了，太厲害了。」「以前我不懂粵語。但是！自從我喝了這個日本生可樂之後，現在不只粵語講得好，我條賓周都會像螺旋槳一樣轉，還會發光，好得意啊！」還有更厲害的，說：「喝了這生可樂，我的賓周，今天早上居然出門去上班了！」　　可樂，還有核輻射變異，這兩個加起來，如果你玩電腦遊戲，你應該會想到，美國有一個系列叫《異塵餘生》，Fallout，大陸譯名是《輻射》，它裡面最著名的一款飲料就叫「核子可樂」，NukaCola。當然，就算你不知道這個遊戲梗也沒關係，直接照樣造句也就可以玩了。　　總之，因為福島核廢水排海的關係，這「日本生可樂」也就火了。然後不知道是誰，給那位夏老實取了一個別號，叫「賓周婆」，有人說這有「男人婆」的意思，但我想，在這裡，它更直接是關聯著「喝了輻射水雞雞發光」這個梗，或者也可以再簡單一點說，因為這個人的作風就是很鳥。　　有多鳥呢？很多人把她之前帶貨的影片也看了，有一條賣衛生棉的，各位聽聽看，她說的是什麼廣告詞：　　「喂，我一個月來好幾次大姨媽……」　　評論區就一個女生開口罵了：「一個月來好幾次大姨媽，你是長了十個閪嗎？」閪，廣東話的女性器官。後面一個大叔接話：「你不能這樣說人家，人家喝日本進口生可樂的嘛，一個月用十幾二十包很正常。」又有人直接叫她「賓周婆」，教她賣貨老實一點，不要這樣耍白痴、搏出位。一來二去，「賓周婆」這個外號就叫開了。　　「賓周婆」還有另外一條封神之作，是賣榨菜的，她說：「我全家人都不吃早餐的，但自從有了這個之後，我媽終於不用每天早起做早餐……」這台詞，後一句就跟前一句起衝突，已經離譜到一個極限；更離譜的是，她在屋裡拍這一條的時候，窗外背景是晚上。晚上吃早餐，你有沒有看過這麼離譜的廣告？難怪她挨罵了，而且罵她的人裡面，還有一位小姑娘說你旁邊放著筷子為什麼不用，要用手抓。　　我這裡轉述是講國語，他們原來都是講粵語。我那時候聽著，一邊笑到瘋掉，一邊無比慶幸我有在香港學過粵語，他們用的那些字詞，我都聽得懂。還有人把她這些「作品」串成歌詞唱出來，有好多我也聽得出原來是哪首歌。如果你沒學過粵語，不要緊，你上Ｂ站去找有關這個賓周婆的集錦，有很多人用彈幕幫你打字幕，幫你解釋。他們甚至連那些留言是廣東或廣西哪裡的口音都能給你認出來，當然嘛，那麼多網友，總有人認得出。除了主流的廣府話，還有人講的是比較冷門的潮汕話、客家話，這些也都有人給你打出字幕了。然後這些集錦放到有人講粗口，就是罵髒話罵得特別爆笑的時候，彈幕也就有人讚道「粵韻風華」。「粵韻風華」以前是廣東電視台的一檔節目名稱，引申開來也可以用來標記各種各樣的兩廣文化。　　話說回頭。我在那集錦裡，看到有些罵賓周婆的語音留言，是小孩子的聲音。當時我就覺得格外歡樂，彈幕也稱讚說「青訓隊」、「後生可畏」。然而──笑到這裡，我猛然意識到一件事情，就是：抖音，這下穩了。在可見的未來，沒有其他平台能撼動它的霸權了。　　何以見得呢？就憑它留言能發語音。　　你想想：我們打字、貼圖，一般看不出背後那人是男是女，是老是幼；拍影片，一般來說又太費工了。然而發語音，就不費工，而且一聽就聽得出你是男女老幼。當然，聲音可以裝，但你能裝得像，裝到別人聽不出，也算你有本事，也就很好玩。　　現在你想想：小朋友在這留言區，可以和大人「同台競技」，發了幾句話夠好笑，得到許多點讚，然後還能被好事者剪輯到集錦裡。這對一個有點表現欲的小朋友來說，是多大的吸引力？多大的成就感？　　總會有一些愛現的小朋友，也會有很多大人喜歡聽小朋友吐槽。同樣的話，從小孩子口中說出來，就是比大人好笑，殺傷力也更強。這樣一來，抖音對小孩和大人的吸引力，都增加了。　　當然，如果有人亂罵人，或者用語音留言來性騷擾怎麼辦？目前的方法是用AI審核，防堵污言穢語。於是第二件神奇的事情就發生了：方言復興。　　你用普通話罵國罵會被電腦聽出來，那我們就改用方言，目前的AI還聽不懂那麼多；當然練得多了它也能學會，可是方言除了廣府話這種粵語地區的普通話之外，還有成千上萬種冷門、小眾、老土的地方話，這些你電腦不可能短短時間都學會，要有很多人講，把語料庫堆起來，AI才有得訓練。就算你AI語音辨識又升級了，我們還可以唱歌，用唱的。現在AI語音辨識的準確率已經比以前高了很多，但你讓它聽歌，它聽出來還是一塌糊塗。　　這樣一來，母語保育、方言推廣，乃至於老歌和民謠的傳承，這些我們各種相關部會、社團做了幾十年，但都成效有限的事情，就這樣被網友在抖音、Ｂ站這些平台無心插柳開闢出來的空間裡，生猛有力地做到了。天南地北的網友，都會在評論區和後來的「集錦」裡教學相長。真的太髒太下流的，剪輯者大概也會篩選掉，只留下侮辱性在可接受範圍的。退一步說，我們一般人如果知道有小孩子會看，也會克制一點，不要講太髒的髒話吧，普通髒就好。你如果站在什麼衛道人士的立場，可能會說一句都不該講，這些平台就不該存在，或應該通通管起來；然而現實世界裡，人人心中自有一把尺，我們可以看到，人民群眾喜聞樂見、真心認同的尺度，大概就是「賓周婆」評論區這樣的「粵韻風華」。　　你可能還會有一個問題：大家知不知道這個「賓周婆」是故意這樣拍的？　　也許有人一開始還不知道，但多看幾條也就知道了。也有人上傳一些別的片子，是別人訪問夏老實，夏老實在那裡就很正常，坦承說是為了引人注目，台詞和動作才編得誇張一點，人家罵她她也都能接受。你會發現她其實不蠢，在私下場合都算明白事理的，只是到公開回應網友的時候，她夏老實又變成了「賓周婆」，故意作一些討罵的辯解，說我這也是為了發揚粵語文化啊，等等等等，評論區人家當然也就繼續罵她不要隨便代表廣東人。就這樣，「賓周婆」繼續有意識地扮演著一個小丑，讓網友輕鬆愉快地群起攻之，正義又得到了守護，「粵韻風華」也又得到了發揚，大家都贏了。　　大家都贏，然而誰是最大贏家呢？夏老實說：百事可樂是大贏家。我不知道大陸網友有多少人因為這件事而去買了「日本進口生可樂」來喝喝看，但香港日前就有新聞報導，說有店家趁著這一波，進了一批這個生可樂，結果一下就賣光了。　　看到這新聞呢，我就更確信了：大贏家不是百事可樂，抖音才是最大贏家。百事可樂不過是運氣好，多賣了一些貨；抖音可是佔到了「文化輸出」的上游。　　在我們所熟悉的過去，1980，乃至70、60、50年代以來，粵語文化的中心在哪裡？在香港這麼一個彈丸之地，憑著自由經濟和冷戰中東西方交口的特殊環境條件，幾百萬人，人文薈萃，便把粵語文化傳遍了世界。而廣東和廣西，加起來大概40萬平方公里，早年給人的印象就是「鄉下」，改革開放後發展起來也是一些工業區和深圳這樣的商業口岸，但在文化上，儘管你想也知道它是粵語的發源地、大本營，但影響力就是比不上香港。抗戰前還叫「省港」，廣州和香港並稱；共產黨取得大陸，冷戰開啟以後就只剩香港；1997年香港回歸，也還繼續引領時尚十幾年。然而到最近幾年，情況漸漸開始反轉了。　　如果你玩電腦遊戲，2021年有一款獨立遊戲叫《海沙風雲》，它就找了一個廣東的配音工作室，模仿以前香港電影電視劇的風格，做了港式的粵語配音。做《海沙風雲》那家公司是在四川，團隊成員也天南地北，甚至編劇裡也沒有人懂粵語，粵語對白還是那個工作室幫他們潤過一遍的，改得很好、很自然。之前也有歐美遊戲找香港人做粵語配音，我玩過的就有2012年《香港秘密警察》（SleepingDogs），還有一款2014年的解謎遊戲叫《塔羅斯的法則》（TheTalosPrinciple）。這些工作機會，這些發揮空間，都是以往香港流行文化所帶來的福澤。　　然後到2021年，雖然《海沙風雲》只是一款很小眾的獨立遊戲，但它的配音就證明了，內地的廣東人來做港式的粵語文化，可以做得跟香港人一樣好。那麼廣東佬和廣西佬原生的粵語文化呢？有沒有火出圈的作品呢？大作，還沒有，但是小品，抖音上這個「賓周婆」和評論區的各路網友，就是了。其證明，就是日本進口生可樂在香港賣斷貨這件事。　　和本節目之前介紹的其他流行語相比，「日本生可樂」似乎並沒有那麼緊密地關聯著國計民生與世道人心，可能不久就會過氣；那位「賓周婆」也不算多麼了不起的人物，雖然她在某種程度上也算是帶貨成功了，但也不知道還能有什麼發展。然而我看到的，一個是抖音的霸權更加鞏固了一些，一個是粵語文化中心有了轉回內地的趨勢。　　雖然中共官方還是主推普通話，壓制著方言；文化政策上的限制，也決定了不太可能有資本敢把那些最好笑的「粵韻風華」拍到電影電視劇裡面，然而語言、文化、藝術這些領域的妙處就在，你不一定要大資本、大製作、正規出版才能流行開來。　　就拿台灣來說，你問大家今年討論度、影響力最高的台劇是什麼，我想很多人都會回答是《山道猴子的一生》，一人製作，成本極低的一小時短篇動畫，配音也只是電腦語音，然而它台詞寫得是極好，真的就是從生活中取材，內行人都說那些人講話就是這樣的。　　要論創作自由，現在的台灣在中文世界算是最高的了。如果，如果有哪個台灣人經營的網路平台，也開始讓人在留言評論區發語音，那麼，會不會有哪一天，就有人生出了比那個「賓周婆」更屌的東西呢？我非常期待。　　在此，強烈建議台灣各家平台，做新聞的、社交的、電商的都好，都來認真考察一下這「賓周婆」與「日本生可樂」的現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