神州大地關鍵詞》當代青年大困境(1) ：「孔乙己竟是我自己」

收聽連結：https://is.gd/WUxPms 神州大地關鍵詞，光怪陸離漲新知。本節目，帶您瞭解當代中國大陸的流行語，以及它底下的世道人心。我是胡又天胡博士，專業是文學和歷史。這是我第一個Podcast節目，敬請大家多多指教。 今天第一集，我們來談青年困境，當代青年大困境。為什麼要談這個呢？談這個有什麼好處呢？大家知道，現在兩岸之間對立氣氛高漲，而如果我們想要克服各種偏見與成見，瞭解人家真實的情況與想法，那麼，先瞭解一下他們自己發明的流行語，就是一個簡便的開端。而如果要和人家交流，你談起這些詞，問問對方的想法，人家也就會想，你對他們的情況，並不是一無所知，然後他或許也就會願意給出一點善意，乃至於和你一起來玩。 好，現在我們開始來講「孔乙己竟是我自己」，一句反映著當代大學畢業生就業困難，以致各種高學歷低成就的社會現狀的流行語。 〈孔乙己〉是魯迅的短篇小說，收錄在大陸的初中語文課本裡面，每個人都要讀。小說背景在晚清時期一個小鎮上的小酒館，孔乙己是個考不上秀才的窮讀書人，他穿著讀書人的長衫，卻只能和穿短衫的做工的人一起站著喝酒，沒錢坐到店裡點菜。他淪落到要靠偷竊維生，卻又放不下讀書人的矜持，因而經常被人取笑，後來又被打斷腿，最後默默消失了。然而魯迅這篇小說並不是要嘲諷這種迂腐窮酸的讀書人，而是要展現那個涼薄的社會。 對應到今天，2022年，中國大陸高等院校畢業生人數達到了1076萬，2023年更預估要達到1158萬，而社會上當然沒有那麼多能達到這些人心理預期的工作崗位。在這樣的情況下，免不了就會有人開始將自己比作孔乙己，然後流行開來，就產生了所謂的「孔乙己文學」，例如3月15日微博上一段留言說：「都說學歷是敲門磚，但慢慢我發現它也是我下不來的高台，更是孔乙己脫不掉的長衫。」還有各種各樣的，例如從個人角度說小時候大人都叫我們努力讀書，以免將來只能做低級的體力勞動；現在好不容易讀出來了，大人又叫我們放下身段去做勞工。就算你 願意做勞工，以前上學時整天做題，睡眠不足，體育課借了從來不還的，身體又能好到哪裡去，等等。也有從宏觀角度說，政府都把資源拿去搞容易來錢的房地產和政績工程，困難的產業升級就不做或者亂做，這樣環境當然好不起來，等等。也有人補充說，產業升級其實是有做的，而且還有不少成功案例，但產業升級成功以後就不需要那麼多低端崗位，工作機會只會更少，這種有好處，但落不到我身上的事實，恐怕更加令人絕望。 這時侯官方下場來添油了。3月16日，央視網發了一篇〈正視「孔乙己文學」背後的焦慮〉，還引用了上面那則留言的截圖。文章裡面雖然也講了一些保障就業環境和落實勞動法規的重要，但主要還是把責任推到年輕人自己身上，寫說：「孔乙己之所以陷入生活的困境，不是因爲讀過書，而是放不下讀書人的架子，不願意靠勞動改變自身的處境。」這幾句在全文裡雖然只是一小段，但卻是微博發出來的時侯大家首先看到的重點摘要。這一下，輿論就炸了。 從微博到知乎，從微信公眾號到嗶哩嗶哩，各路飽讀政治經濟社會學還有革命文學的青壯年，開始從各種角度反駁、吊打這篇文章。好玩的是，央視網原文底下，有條留言問這篇文章是不是你小編加班寫的，那小編居然還回覆了，說「是」。這表示什麼呢？表示這作者原本也是和別人差不多的年輕人，而這篇水平不高導致民憤的命題作文，也就代表了當前領導們對這些就業問題、職場問題的一般態度，依然是毫不令人意外的推卸責任。這些評論與回應當然大部份都被官方刪了，但我們還可以在很多地方看到網友保存的截圖。還有人寫了一首改編歌曲叫〈陽光開朗孔乙己〉，詞曰「勞動力掉進河裡，我也不便宜賣你」，這首當然也很快就被刪了，但Youtube還能找到。 這個話題到了六月畢業季應該又會延燒一陣子，在可見的未來估計也很難解決，畢竟這是個世界性的問題。然而，「孔乙己文學」的句型很多，為什麼我要挑「孔乙己竟是我自己」來做這集的標題呢？這個句法有什麼來歷？有興趣的朋友，可以繼續聽下去。 話說從頭：大約在2020年的時候，出現了兩句流行語，第一句叫「高人竟在我身邊」，第二句與它相對，叫「小丑竟是我自己」。「高人竟在我身邊」，大多出現在快手、抖音等平台的短視頻，也就是短影片字幕上，它字面意思是稱讚，但實際上大多是反話，用於調侃或者嘲諷，就好比幾年前「弱智」被一些論壇當成敏感詞屏蔽以後，網友就改講「睿智」，這樣反話正說、正話反說，嘲諷性就更強了。當然，「高人竟在我身邊」通常也就是調侃的程度而已。 而「小丑竟是我自己」，剛開始的說法是「小丑竟在我身邊」，就是把上一句的「高人」改成「小丑」，可這樣就不那麼陰陽怪氣，而是直接罵了，這會讓人比較不舒服，而且不好笑。「小丑」是什麼呢？就是馬戲團或戲台上的丑角，生活裡各種自作多情、過度表演、費盡心機討好他人的弱者，小人。如果你直接說一個人是小丑，那可以說是相當羞辱人了，所以可以想見，它的用場就比較有限。但不知道是誰發明的，把話鋒一轉，轉向自己，變成了「小丑竟是我自己」，這就在人生智慧的層面上締造了一個巨大的進步。 怎麼說呢？很簡單，人通過取笑別人來取得優越感，這是一種低級趣味。我們或許不會太排斥低級趣味，或許你也很享受，但你心底總也不會覺得這些嘲笑、取笑、恥笑的「精神勝利」能夠高到哪裡去吧，看多了可能也會疲勞。但如果發覺到，比起你取笑的對象，你自已並沒有好到哪裡去，甚至還更糟的時候，那就不好笑了。而當你笑不出來的時候，你就會開始思考，是哪些緣故讓你笑不出來；又是哪些緣故，在驅使著那些你之前覺得是小丑的人，說出那些話，做出那些事。這樣一來，你就轉向了一種比較高級的，有關哲學修養與現實批判的趣味。 舉例來說，網上不時有一些「釣魚式行銷」，讓人故意說一些鬼話來找罵，來吸引流量的行為。而有些人被釣到，罵完以後，會回神一想，人家完成任務拿到錢了，而我呢？我罵再兇，除了幫網站加了一些流量，我得到了什麼？和網友同仇敵愾的虛榮心嗎？我是不是被利用了？然後發現人家公司出了下一招把熱度又炒了上去，啊，「小丑竟是我自己」。 「小丑」這個梗還有一個來源，是一幅漫畫：一個扮成小丑的男性，反省著自己，說我一直在討好那位女神，但其實女神可能根本不喜歡我，只是喜歡有人在意她，這種感覺。於是這個男的一步步卸下小丑的妝容，決定不要再把女神當成他的唯一。終於他變回一個正常的青年男子了，但下一步，女神跟他說了聲「嗨」，他就馬上變回了小丑，興奮熱烈地回說「嗨！」。 這樣的人呢，除了叫「小丑」，還有一個更精準殘酷的形容詞，叫「舔狗」。地位低下，像狗一樣，只能舔人，賣力討好，渴望得到垂憐施捨，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，對事態發展也無能為力，這種可悲的狀態。這種狀態，當然不只存在於戀愛，而是普遍存在於社會上、職場上，到處都有，到處都是。 現在我們來想像一個普通的年輕人，男生女生都可以，他小學到中學的時候，看到戀愛故事，看到各種舔狗行為，覺得可悲又可笑，想說我以後一定不要這樣。然後他上大學，開始聽說或見到各種小人物對權力的逢迎諂媚，也覺得可笑又可悲，想說我以後一定不要這樣。然後呢，他也有了想要追求的對象，畢業了也要開始找工作，然後就發現，啊，逃不過，我也漸漸活成了自己討厭的樣子。這時候他看到一句「小丑竟是我自己」，就很容易記到心裡，學起來了。 所以，各位可以瞭解到，「小丑竟是我自己」這句話，用途很廣，而且具有強烈的反思性和批判性：先是反省自己，然後又可以再轉頭來照見結構問題。於是，現在可以查到，大約到2021年，就開始有人用「孔乙己竟是我自己」作標題來發文章或雜談影片了。 當然，現代的青年，和孔乙己還是有很多不一樣的地方。小說裡的孔乙己到死也沒有醒悟，也沒有走上什麼不一樣的路；而現代人呢，讀書讀的就是政治經濟社會革命文學這些屠龍術，特別是「造反有理」這個思想就刻在中共歷史教育的基因裡面，想改也改不掉。於是就有不少文章畫出了一些宏偉壯烈的前景，說，如果這一代人都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，都覺醒了起來，這將會帶來什麼改變呢？當然，環境所限，他們只能寫到這裡，一般讀者大概也都只能想想而已。然而，有一件事情是可以改變的，就是社會大眾如何看待「孔乙己」。 作為大眾的一份子，作為一個可以在網上發言的普通人，你可以友善對待各種loser，和大家一起刷這些流行語、表情包，支持這些所謂的「喪文化」，灰心喪氣的喪，把責任推回大人那邊。這雖然也解決不了問題，但可以幫你跟人家打開話匣子。而當這成為普遍的風氣的時候，官方會開始著急，會開始喊話，就像央視網那篇文章一樣，然後我們就可以進入下一回合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