精神‧魔怔‧樂子人(3)樂子人與佟麗婭的「樂子光環」

收聽連結：https://is.gd/iCSJMW 本集我們講當代中國大陸網友所發明的，我認為最偉大的一個新名詞，這個名詞就是：樂子人。 　　這個詞大約是2020年出現的，不知道是誰發明的，但一下子就傳開來了，意思也很好懂，望文生義就對了：樂子人嘛，就喜歡找樂子、看樂子的人。那麼，它是偉大在哪裡呢？我認為是：「純粹」 　　古今中外都有樂子人，但他們的名字似乎從未像「樂子人」這樣純粹過。以前魯迅取過一個名詞叫「看客」，批評國人有一種「看客心態」，不在乎當事人的痛苦，只在乎自己是不是看得舒服。但「看客」這詞，感覺上還只是被動的等著他人出事、出醜來取樂，而在這個網路時代，「樂子人」就不僅包括了各種「圍觀群眾」，也包括推波助瀾的從犯，以及主動搞事之徒。 　　當你看到「樂子人」這個名詞的時候，你會不會想到哪個你熟悉的形象呢？ 　　多年前，我高三留校晚自習的時候，有一次晚上8點多突然停電，我們在一瞬間的錯愕之後，有人開始大叫，一些人也跟著叫起來，然後整棟樓都開始狂嘯，有人敲桌子，有人到走廊上跑來跑去，鬧了好一陣。你可以解釋說這是發洩考前壓力，但身在其中的我並不這麼認為。 　　那時候，我們班的大嘴叫完以後，興奮地說了一句讓我印象深刻的話：「幹，我最喜歡動亂了！」隨即跑出去和別班朋友串連了一番。我於是確信了：「發洩壓力」只是一個方便的藉口，主要作用是讓大家都相信大家會藉口「發洩壓力」而鬧起來。就算沒那麼大壓力，大嘴這種唯恐天下不亂的傢伙一樣會鬧，只是一起鬧的人不會那麼多、那麼厲害。 　　現在所謂的「樂子人」，大概就是這樣。而且網路上，你絕對不會缺乏同道，也絕對不愁沒有提供「壓力」的政治、經濟、社會問題；即便你自己過得很爽很逍遙，照樣可以假裝和苦大仇深的人民群眾站在一起敲邊鼓、哈哈笑，那不但快樂，而且可以給你一種「我沒有脫離群眾」的感覺，儘管你知道這很虛假，但「裝悲慘騙讚」也是一種樂子，就像我們也很熟悉的「反串」網軍。 　　不同的是，網軍大多是為了遂行「帶風向」的圖謀，為著某種功利的目的而反串，也有少數可能是真的為了某種理念，這裡且不討論；但樂子人呢就是為了樂子。普通人中，也不乏賣慘搏同情（台灣網路語言謂之「討拍」）者，但他們可能是真的在精神上需要安慰，需要一些哪怕虛假的認同感；樂子人則是以能裝到、討到、騙到為樂。 　　一個例子是一位知乎網友分享的：侄兒是小學生，也想混知乎，但嫌自己水平不夠寫不出什麼好東西，這位網友就教他，專去找資本、房價、政治之類敏感議題，特別是官媒發表的，評論就刷「我的心裡只有感恩」、「贏麻了」之類已經被玩爛的陰陽怪氣的反話，此外什麼都不用寫。小朋友照做了一段時間，居然便吸引到不少關注。 　　再一個可以讓大家集中觀察到的地方，是新浪微博。微博當年打開局面，就是靠邀請了一大批明星入駐，那麼，如果明星傳出緋聞，微博上他們的相關話題，還有他們本人微博的評論區，你就會看到樂子人的狂歡。這裡我就講一件2021年9月的緋聞吧： 　　女演員佟麗婭，她出生於1983年，06年出道，漸漸走紅，演過不少電視劇、電影，2020年還做了中央電視台春節聯歡晚會（春晚）的主持人，這可不是你有名就能站上的舞台啊。2021年5月呢，她離婚了，她前夫是一個導演叫陳思誠，兩個人婚姻也持續了7年。然後到9月呢，出現了一條謠言，說佟麗婭悄悄再婚了，再婚對象是中共中宣部副部長、中央廣電總台台長兼總編輯慎海雄，1967年生，時年52歲，比佟麗婭大15歲。 　　而且，之前佟麗婭怎麼跟慎海雄認識的呢？謠言說，就是她前夫陳思誠，為了名利，把佟麗婭「送」給慎海雄的，當時慎海雄也有老婆，還有女兒。後來2020年，慎海雄的女兒死了，說是被殺害了。慎海雄太太年紀大了不能再生育，然後21年，謠言說，佟麗婭懷了慎海雄的孩子，所以佟麗婭才和陳思誠離婚，而慎海雄也是在21年上半年和元配離婚。 　　這謠言一出來，很快就全網炸裂了。因為這不是一般的緋聞，它還牽扯到高官，中宣部的高官，而且女的和這高官在一起還是前夫送的。這劇情，太墮落了，太歡樂了。各路樂子人很快就攻佔了佟麗婭和陳思誠的微博。即便微博和中共官方很快封禁了相關話題，樂子人還是可以拐彎抹角，用各種隱語繼續找樂子。直到現在，每當佟麗婭再發什麼動態，你都會看到一堆「夫人好」之類陰陽怪氣的留言。 　　然而佟麗婭真的有跟什麼高官，什麼慎海雄再婚嗎？這件事情，我有記者朋友在他們圈子裡探聽，結果是：沒有。那則謠言，是造假。然而它造假，造得是極為高明、而且惡毒──佟麗婭和陳思誠離婚是事實，慎海雄失去女兒、和元配離婚也是事實，但這兩件事沒有關係，佟麗婭當時也沒有懷孕。謠言把這兩件事情串到了一起，厲害的是觀眾會自己腦補：難怪佟麗婭20年能當上春晚主持人，等等。 　　那這謠言的出現，是所為何來呢？根據政治記者研判，慎海雄這個人，是習近平習大的親信之一，所以搞慎海雄一下，就是削習近平的面子。也有人指出，慎海雄年輕時在浙江做調查記者，曾經寫過不少揭露地方貪污腐敗和環保問題的文章，結了不少仇家，還出過車禍，車禍完還把當時才2歲的女兒送回老家避禍。然後2002到07年，習近平在浙江做省委書記，慎海雄應該就是這個時期得到習的賞識，成為習的人馬，得到保護，並且步步高升的。然後，2020年，位居中央高官的他，女兒被殺了，說是被男朋友殺的，感情糾紛，然而，你信嗎？這其中，還有何等樣的內情與人事鬥爭呢？再然後，2021年，又出現了這麼一條把慎海雄和佟麗婭編排在一起的謠言。 　　這謠言是假的，但是，你中共官方還不能闢謠，不然怕面子更難看，只能冷處理。慎海雄是必須保，2022年他也又升上去成為中共中央委員會委員了；佟麗婭呢，佟麗婭她微博也不能關，也不能正面回應，她還得裝作什麼都沒看到，還照常繼續活動，繼續發動態，否則無論她做什麼、怎麼做，有心人都還可以作出各種惡毒的解讀。好事的網友呢，有些人也會發覺不對勁，但他們也不能大張旗鼓地幫忙闢謠，因為你一大張旗鼓，世人就會看到：哇塞，中共內鬥那麼厲害啊，然後想更多。所以呢，有助於闢謠的聲音，先天就在機制上被篩掉。那會剩下什麼呢？就剩下一大堆樂子人，成天在佟麗婭微博下面繼續刷刷刷，或者就算自己不刷，光看別人刷，也快樂。 　　到了這個地步，事實已經不重要了。大多數人對佟麗婭這個人其實並沒有多大意見，但圍繞著她這件事，大家可以持續釋放對共產黨、對娛樂圈、對言論管制、對這個世道的各種陰陽怪氣，又或者就是純粹的瞎起鬨、湊熱鬧。而且這種狀態，恰恰是卡到了言論管控的bug：你既要維持一定程度的開放，不能把微博什麼的社群平台通通都關掉，又不能開放到讓這種事情可以公開討論，讓人可以來正本清源的程度。於是，佟麗婭在網上的帳號，不管是在微博還是在抖音，她到哪裡，樂子人的社區就跟到哪裡。 　　這裡我也必須要稱讚一下，佟麗婭的心理素質還是很強大的，她就硬是無視，硬把這些樂子人當作通通不存在來繼續活動。這樣雖然無法解決問題，但起碼能讓情況不會變得更糟。然後現在兩年過去了，我發現，這個禍福相依，老話說得好啊，佟麗婭和那些樂子人，形成了一種奇妙的「共生」狀態：按理說，佟麗婭作為一個靠臉吃飯的演員，今年40歲了，她除了有個少數民族的身份，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才藝或者學問，這樣，一般來說也沒幾年好混了，如果不轉入幕後，升級成為掌握行業資源的大佬，或者靠年輕時賺的錢去投資當個什麼老闆，那麼人老珠黃以後，大概也就只能偶爾上上談話節目，或者接一些小廠商的廣告。然而「佟麗婭」這個名字變成了樂子，這就會帶來一種持續不衰的熱度，我敢說，光憑這點，佟麗婭就可以再戰十年沒問題。而這些樂子人呢，也奇妙地形成了一種監督，一種保護層：他們時刻盯著你，就想你什麼時候出點事；那只要你不出事，循規蹈矩好好做、不犯錯，那這流量就是你的。 　　2021年8月，在佟麗婭這事之前，娛樂圈還有另外一件大事，就是趙薇垮台了，趙薇2008年嫁了一個有錢的老公，然後兩夫婦和一幫人在資本市場上作了很多布局，還有像是以空殼公司收購上市公司之類的操作，可以說趙薇就是走那種成為幕後大佬的路線。而種種跡象表明，習近平對長年盤踞在娛樂圈之內的這些資本、勢力，是非常不滿的；民間也有很多民族主義、愛國主義的自媒體在抓她們各種大頭症之類的「劣跡」來批鬥。2021年8月，趙薇所有作品被無預警地下架，她之前和她老公搞的那些操作也被攤開來批判。當時不只是她，還有很多明星，例如吳亦凡，都一個個被抓被整了，中央媒體也用社論來明確發出了整治娛樂圈的信號。然後9月，在中央宣傳部門擔任要職的慎海雄，就這樣被那條借力打力的謠言狠狠搞了一下。 　　這樣整理下來，你就會發現佟麗婭現在的位置非常奇妙。你要說她以前一點問題都沒有，那也很難確定吧，但這件事情上，她算是受害者。然而相對於趙薇、吳亦凡那些人，佟麗婭沒有倒，還得到了一大圈的「樂子光環」。趙薇沒有樂子，現在網上談到她都是唾罵；吳亦凡剛因性侵未成年人被抓進去的時候是滿有樂子的，那時候不是有粉絲聲稱說要去劫獄嗎，群眾就等著看審判的時候會不會真有人去搞點事情，然後呢，這疫情三年嘛，時不時就會出一些像白紙運動那樣有可能動搖國本的事件，我們發現出這種事的時候，吳亦凡就會被拉出來審一下，上一上熱搜，轉移一下群眾的焦點。三級三審嘛，這張牌理論上可以打三次，但是打到第二次就不太靈了，因為孰輕孰重，很多人心裡還是分得清的，就算你要談樂子，「吳亦凡這張牌太小了，壓不住大事」，這樣比大小，也才比較有樂子。後來白紙運動這件大事，是打了江澤民去世這張王牌頂了一陣，然後動態清零趕快草草結束，這才混了過去。 　　說回佟麗婭。現在她這一圈「樂子光環」呢，你可以說是一種詛咒，因為除非你端出刀郎《山歌寥哉》那種石破天驚的現象級作品，否則之後你無論演什麼、做什麼，大家第一個想到的都是「夫人好」，然而佟麗婭本來也就不是那種實力派創作者，這對她沒差。從藝人的角度上說，「樂子光環」給了你一個流量保底，這個剛剛講過了，然後你無視流言的心理素質或許還能博到一點同情分。再從商人的角度上說，佟麗婭也有開工作室，也有在幕後發展的，而在有那麼多樂子人盯著，又有官方在隱隱保護的情況下，大概也不會有人敢找她搞那些亂七八糟的資本操作，那相對的，還能找她合作的，她還願意合作的對象，不就能讓人想說應該是比較規矩的嗎？這種印象，可是很難得的啊。從這個角度來看，「樂子光環」又是一種祝福了。 　　所以我為什麼說「樂子人」是一個偉大的名詞，而且代表著「後現代」的精神呢？因為滑稽、搞笑，還有取笑的欲望，可以解構一切被強行建構的神聖，換句話說，就是可以把各種各樣的「大頭症」都打掉，變成笑話，而且人人皆能參與，你不必像我們在大學裡讀過什麼解構、建構之類的理論才能玩，只要順著你的天性和直覺去玩，你就可以在宏觀層面上對「大頭症」、對「魔怔人」形成一種對沖、一種制約。雖然我們這些樂子人、找樂子，並不算是尋求什麼正確的道路、更好的方案，但如果有人真的行得正、坐得穩，我們通常也不會拿他來取笑吧？ 　　當然也有一些極端份子，是不顧大局，就愛搗亂，從中取得成就感的，這種人會被叫作「混沌樂子人」，一般情況下是會被抵制的存在，這裡混沌是「混亂邪惡」的意思，chaoticevil。但如果有哪個議題，是混亂邪惡的言論也不被抵制，還能得到許多贊同，那就表示情況真的很嚴重了。有沒有這種議題呢？有：生育問題。 　　生育率低落，所有原因都被擺出來講過不知道多少遍了。有沒有辦法解決？不是沒有，但真正有用的辦法，從既得利益者身上割肉，你中共肯定不願去做。那怎麼辦？就笑看風雲，說「反正我是最後一代」「反正我不生」，等它毀滅；各地政府出台鼓勵生育的政策，然而無效，評論區就一堆人喝采，說「好！」你說，在其他各種政治、經濟、社會、科技、軍事，還有大國競爭之類議題上，一貫愛國的主流民意，怎麼到了「人口問題」這個切身的頭等大事上，就變成了這樣的「混沌樂子人」呢？我想，這絕對是我們在漫長的未來中，最值得持續關注的一個議題。如果這種混亂邪惡的言論風氣被群眾主動、自發地遏制了，那就代表有相當一部份民意認為中共做對了一些事情；而如果將來的風向更加混亂、更加邪惡了，那我們就更要仔細考量這情勢變化對全世界的影響。 　　最後，我再介紹一個「樂子人」的反義詞「日子人」，就是不那麼愛鬧、只想把日子過好、不想多談政治和大道理，也不想出風頭的普通人。我不確定它是什麼時候被發明出來的，總之應該是在「樂子人」後面，而它也很快就流行開來了，並且很奇妙又很合理的，大家用它的時候，通常是不具褒義也不具貶義，只帶幾分反諷的意味，但不是諷刺說：「我們應該要做現代社會的公民才對，但你怎麼放棄了自己這一份責任與權利，只想做個庶民、順民、小老百姓呢？」而是：「在這個欲做公民而不可得，然後各種『魔怔人』、『樂子人』、各種妖魔鬼怪層出不窮的世道，你把自己壓抑到只想過日子，也是難為你了。」這樣一種諒解。 　　孔子曰：「邦有道，穀；邦無道，穀，恥也。」如今我們可以這麼改寫：「國家有道，做個日子人，也就不錯；國家無道，還做日子人，就可恥了。」那現在的中國是怎樣呢？如今是量子時代嘛，遇事不決都要講講量子力學；對當代中國這樣一個錯綜複雜的系統，我們當然不能一概而論，那就用量子物理的術語來說，是處於「有道」和「無道」的「疊加態」。廣大網友呢，也是「樂子人」和「日子人」的疊加態，偶爾也會變化成為某種「魔怔人」，或像吳亦凡那樣塌縮到樂子出盡的坐牢結局。只要我們學會運用這種疊加的眼光來觀察這些流行語所折射、衍射的世道人心，欣賞佟麗婭之類當事人應對那形形色色的各種陰陽怪氣、各路觀察者的智慧，你就可以享受這之中的無窮樂子了。 　　神州大地關鍵詞，光怪陸離漲新知。這一集比較長啊，但因為談的是八卦，你們聽起來是不是就不會累？那下集要不要繼續講這種，還是回去講累一點的？下集你就知道了。我們下集再會。